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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在「绿野」找到了家
——与《松园旧事》作者汪晶晶对谈

遇罗锦

前言:

当我收到汪晶晶这珍贵的礼物时一一从她住家的德国最北边的不莱梅市,邮寄到我所住家的德国最南边的小城Passau市,  这属于《松园旧事》四本一套的她新出版的长篇小说《三柳湖畔》、《竹篮之恋》、《此情绵绵》和《逝者如斯》,令我惊讶的,是「绿野出版社」出版的书,完全不象《玫瑰坝》的作者谢宝瑜所说的那么简单:好像是草草了事、极为容易地印刷了就出版了; 而是与其他出版社出版的书同样精致,外观与质量上,看不出与其他出版社的差别。

把包装纸打开后,这四本书,是用包装机将透明的塑料薄膜紧紧地包在一起的, 立即给人以作者是深爱着自己的书孩子的感觉。

剪开塑料薄膜,一本本地仔细端详:无论是封面设计,还是封二、封三、封四,都与海外其他的出版社并无二致,就连定价也与海外的出版社几乎相同。

有关定价一事,住在瑞典有自己的出版社的陈迈平先生,曾给我来过信,详细地介绍过西欧国家的出版社在定价上,是必须严格地按照国家规定的,而不是出版人想定多少就能定价多少的。他若不说,我还真的不知道!

这么一来,在欧美各大学的经费都紧缩的情况下,各大学的图书馆都喜欢购买中共提供的各类便宜书(相比之下,书价便宜太多),无形中,也就等于自愿洗脑了。但海外唯一的好处,就是作家能够自由地写作。

打开封面,见到了汪晶晶的签名条。她没有象那种老习惯,作者在扉页上签字“留念”或者“雅正”等等,而是在一小纸条上印好的两行铅印字之间,亲笔签了名。上一行是“衷心感谢您的阅读与收藏”,下一行是“作者签名致意”,中间是她的亲笔签名;笔迹活泼自如又亲切,活像书里的女主角亦叶的性格。纸条用小胶条随便地粘在扉页上。这小小的举措,令我会心地微笑:作者实在太体贴人也太谦虚了:假如有一天,谁不想保留她的书了,也就不必为扉页上的签字为难了。“小事见大”,她这高见及做法,是出版社提醒的还是她自己想出来的主意呢?由于我在收到她的四本书之前,已经买了她的电子书的前两本并在阅读中,书中女主角亦叶那细致入微体贴别人的性格,以及她那极为重视亲情与友情、她的聪慧善良、自强不息,已让我深有体会;尽管她写的不是自传而是小说。

由于书里的故事很吸引人,因此看完书后,很想与作者有一次对谈,她回信同意了。

(以下,遇罗锦简称“遇”,汪晶晶简称“汪”。)

 

遇: 晶晶,你好!  谢谢你愿意与我对谈。首先,很想知道,你是怎样认识了「绿野出版社」,怎样在那里出版了你的纸书和电子书的?

 

 

汪:罗锦好!  应该我谢谢你才对!  谈正题吧!  所有曾受惠于「绿野」的作者,确确实实应该从「绿野」说起。记得读完《玫瑰坝》之后,我有一段时间心情非常舒畅。我发现这个世界上除了我自己之外,竟然还有其它人,也在做着与五斗米没什么直接关系的傻事。这让我立即觉得自己并不孤单了。我随后很快就认识了宝瑜,这才知道,原来这个出版了《玫瑰坝》的「绿野出版社」,竟然是他自己建的。我原本是学图书馆学的,这个专业和书业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我离开大学后,我原来就读的系,被发展成学院,学院下就有所谓出版学专业。除此之外,我还是一位相当成功的职业商人。但这两点都让我惭愧,因为我根本不敢相信,宝瑜在做着自己的本职工作之余,还花了大量的时间精力,在从事着完完全全无偿的出版。假如没有宝瑜建的这家「绿野」,《松园旧事》这四本书,170万字,根本不可能出版。至少不可能在我退休之前出版。而我当然也就不可能有这份荣幸,能认识你。不管是在出版纸书,还是在出版电子书的时候,我都得到了宝瑜和其它朋友们许许多多的帮助,让我感动,也让我难忘。

 

 

遇:确实,宝瑜对我的帮助也是很大的。在我和他的《对谈》一文里,无意中谈到了由于“共识网”被封,因国内的极左,我的书竟然在谷歌搜索的“在线阅读”中根本找不到。没想到, 宝瑜竟然给我在「绿野出版社」的主页上,做了一个“遇罗锦的书” 专页链接,既可以免费全文阅读又可以全书下载,还做了与书有关的照片集,都是在他每天必须上班的很少的业余时间里,一点一点地做的。我象你一样地感动和难忘 !  如果我们说感谢他,他就浑身难受,咱们就别说了。认识这样一位朋友,实在难得!

那好,我们接着谈: 很想知道: 你在出书中,个人的体会是什么?

 

 

汪:在出版《松园旧事》之前,我只在二十多年前,在德国的国家书目文献出版社,出版过我的博士论文。所以我的体会,可能比其它一些职业作家的体会相对简单。我的心情始终很舒畅,因为是自己给自己出版书,编辑这个原本相当强势的词汇,突然间消失了。没有任何人会强迫我去做一些改头换面,整容般的修改。当然有利必有弊,在有编辑存在的情况下,纯粹形式上的错误,比如错别字,时空环境衔接上的一些谬误,毕竟会少一些。

 

 

遇:说的太对了。 正像你说的:“没有任何人会强迫我去做一些改头换面,整容般的修改。”  

确实,有的出版社强迫作者删减很多文字,往往考虑的是纸张的页数和成本。诚然,出版社也有好的一面,因为他们看的书多了,经验多了,立即能感觉出来写得是否太啰嗦,是否应该精炼。但从另一面说,文责自负,作者就是想这样写,就是不想删减,那么,哪一个出版社能给予这种自由呢? 这破天荒的「绿野」,就能给予这种自由。它确实是个新生事物!

我们先谈第一部《三柳湖畔》吧。书的一开始,就把读者带入悬念中: 1953年出生在中国W市的女主角亦叶,在德国的家里,突然接到几十年前从儿时起就喜欢、后来又相爱的情人方小慧的病危电话,她赶紧驱车直奔医院, 由此,开始了倒叙整个的故事。

你书里所叙述的,是很少见到有谁描写的内容:在国内的大城市W,住在“松园”的那许多高级的医学界的知识份子,你描写了他们在国内几十年来的生活与经历。你能否说说,为什么你要选择这个题材?

 

 

汪:我不是一个对文学特别执着的人,又因为从小就患有极严重的支气管哮喘病,我在诸多方面都是知足常乐,随遇而安的。对《松园旧事》这书的写作,也一样。我既不愿意,也不可能,像党文化教导的那样,去刻意地从事所谓“体验生活”。所幸我就在生活之中,从来没有离开过它。

我同时也既不愿意,也不可能去刻意地寻找读者感兴趣的,能吸引所谓眼球的奇闻轶事。所幸也没有这种必要,因为我并非以文为生。具体谈到写作,我的做法很简单,构思一个爱情故事,然后把我在我自己的生活道路上遇见的形形色色的人想法加进去。那难以忘怀的“松园”,身为名医的我的父母,还有住在松园的那些人家,从小就相识和一起游戏的朋友们......而我自己在上大学之前,也在一家小医院中工作过七年。描述医学界这个圈子中的知识分子和其他人群的生活,对我来说,是一件相对简单的事。

 

 

遇:确实,读者能感觉到:假如作者没有实际生活的感受,是写不出那些生动的内容的。你自小就熟悉的“松园”,逼迫你不吐不快,这种感受,是完全能理解的。 而在这之前,你写过书吗?包括没有出版的书稿?

 

 

汪:上大学的时候,大概1978到1980年,我经历过中国当代文学最繁荣昌盛的时期。我有一个很要好的学姊,比你小一点,比我大一点,对我很好。当时很轰动的那篇《伤痕》,就是她发现之后,带着我去看的。她看得泪光闪闪,却发现我并不太激动。为此,她认为我天性过于理智,绝不适合文学创作。我没吱声,但内心并不这么认为。所谓文学,不就是写写诗歌,写写小说,写写文章一类的东西吗?怀着对自己的自信,我随后便写了一篇小说。小说名叫《风儿吹动我的船帆》,在我们班同学办的墙报上连载。赢得很多赞扬。我的一点小小的虚荣心,得到极大满足。后来那篇小说并没有写完,手稿早已荡然无存。那大概算是我在《松园旧事》之前唯一写过的半篇小说。

 

 

遇: 倒是很想看看你初次发表的那篇小说, 如今,可以把它发在网上再告诉朋友啊。就算是很多年前写的,也会觉得有意思。

那篇《伤痕》,我也不喜欢。太刻意的作品给人以不真实的感觉。“伤痕文学”这个名词,我从未喜欢过,甚至很讨厌,因为它不辩证。凡是只希望让人同情的人或事,全不真实; 她(他)一定是有可气的或自私的或软弱的一面没有暴露出来。如果只是把可怜兮兮的东西故意去招引读者的同情和眼泪,而非描绘出一个让人敬佩的人如何克服困难给读者以鼓励,这种文学,不仅是害人的,寿命也绝对不会长久的。

当年,我也从来没把《一个冬天的童话》归属于这一类, 也未见谁把这篇七万字的东西归属于我最反感的那一类里。或是,还没等到他们归类时,我就因为离婚,成为他们最无法接受的人物了。真幸运!

咱们接着谈吧: 如果问我,在第一集《三柳湖畔》里,给我印象最深的是哪一段文字? 我以为,是亦叶每一次去探望她失去自由的父亲时,无论她父亲是在牛棚还是因无辜受伤住在医院,或是因他父亲整天只有躺在病床上,太苦闷无聊,很想要一本工具书看看等等; 每次亦叶要进入牛棚或医院病房之前,她先得在把门的入口处,向那些虎视眈眈的红几类,写申请书或是站在他们的面前请罪,比如,她有时是写了再念,有时是倒背如流:

尊敬的工军宣队领导:

伟大的革命导师马克思教导我们说:外语是人生斗争的工具。为了敦促国民党的残渣余孽、青红帮的头目、历史反革命兼漏网大右派、美帝国主义细菌弹案主犯、双手沾满新四军、革命先烈和中国人民志愿军鲜血的刽子手、大特务...... 亦伯梅,更好地使用这一工具,交代自己的罪行和改造思想,特申请将以下书籍带入牛棚:

1.《毛主席语录》英语版;

2.《江青同志论京剧革命》英语版;

3.革命文学家鲁迅先生著作《彷徨》英语版。

此致

敬礼

                         狗崽子亦叶敬上

                            一九六九年一月三十一日

 

这种申请书,是让人哭笑不得的。所以那些绷着脸的看守们,竟无话可说,每次,只好让她进去见父亲。

然而我想知道的是:在一些老知识份子或是道德底线极强的人,宁肯去自杀,去跳湖,去加刑,如傅雷,老舍......以及不肯自杀却死不认罪的章乃器,林昭,遇罗克......还有很多在文革中就是不肯认罪的普通中学生,惨死在“联动”份子的皮鞭与折磨之下,实例多啦。他们做不到把自己骂得猪狗不如,他(她)们宁肯去死。

尽管亦叶当时还未成人,她深知不如此就见不到也无法照顾她的父亲。但她为何在那么小的年纪,就能够如此平静地去做很多连成年人也做不到的事情呢?她是否觉得整个世界就是荒诞不经的,不如此演戏就见不到父亲,“那我就只说你们爱听的”,仅仅是这个想法吗? 她是如何能够如此豁达,如此不在乎的?

汪:我很高兴你问到了这一段。《松园旧事》中我自己最满意,也最熟悉的人物,是亦叶的父亲亦伯梅。亦叶在诸多方面的幸运,来源于父亲亦伯梅的大智大慧。当然,严格地说起来,亦伯梅生存的哲学和技巧,并无助于社会,民族,国家和其他同时代人。他仅仅只是让自己的家庭能在一个绝对残暴的时代,得以相对安宁地生存而已。亦叶所有与她年龄不相称的平静、豁达、机智、务实、等等、等等,都与父亲有密切关系。我有一个好朋友,来自我的家乡,和我共同走过漫长而相似的生活之路,也是《松园旧事》最早的读者。在看完了那时还仅仅只是稿件、并未出版的“四卷雄文”之后,他给我打了两个多小时越洋电话。他赞扬我留下了真实细腻广阔的社会画面,却批评我在人物刻画上太仁慈。在和他聊的时候,我申辩了几句。我说,《松园旧事》的确在人物刻画上带有相当强烈的粉饰色彩。

全书几乎没有任何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坏人”,也没有任何一个容貌上丑陋的人。几乎人人闭月羞花,个个沉鱼落雁。为什么会这样呢?我自己的分析是,我实在不忍心去写人性的丑恶。人世间的坏人丑人太多了,想知道坏人如何坏,丑人如何丑,四下看看就够了。何必专门花时间去写小说,读小说呢?

遇:或许,由于亦叶在很小的时候,就患有严重的气喘病,遭了不少罪,因此这类“政治罪”在她眼里,远没有她那气喘病的罪难对付?一笑。

其实,每个人对文学的理解,都不一样。我以为,无论你写的是哪种类型的文学作品,文学的灵魂都应是真实; 尽管这“真实”是相对性的,且需要作者具有巨大的和无私的勇气。迈过这道门槛并不容易,除了文学修养之外,是要有准备着挨骂的精神的。一旦达到了这种忘我忘他的境界,有如鲤鱼跳过了龙门。真实,并不等于写一个人全好或全不好,而是好坏都写。其实好坏也是相对的,优点可能在某些读者眼里就是缺点,但在另一些读者眼里就是优点。但是,如何评判它是否真实呢?作者说了(想了)不算,绝大多数的读者说了(想了)才算。

可有的作者的写法是完全违背文学的:比如讨厌某个人,他(她)甚至可以在书里胡编。其实,凡是胡乱编造或是自吹自擂的描写,读者都是一眼会看穿的,人家不说是还没想和作者较真儿。想想看,作者才有两只眼睛,而读者却有千万只眼睛,作者怎么能抵得过千万只眼睛的检验呢? 切忌的是:作者别把自己想得太聪明,忘记读者中的藏龙卧虎之人远在自己之上。这并不在于写的是传记还是小说。假名假地就成了小说,或是怕引起麻烦,故意说是“传记小说”。这与种类无关,而是与内容有关;无论是什么题材,谁都不爱看胡编滥造的东西。只要是书里有假的地方,读者绝对看得清。这只是我个人的阅读与写作体会,仅供和你交流而已。

还想知道:你书里的人物都有原型吗?

汪:人物原型是一个很难回答的问题。如果我说没有,那显然是假话。但如果我说有,又不免把读者引入歧途,去猜测我究竟是在写谁。我童年时代的朋友只看第一部和第二部; 我青年时代的朋友只看第二部和第三部; 我大学时代的朋友则跳过前三部,只看第四部。看完后,他们甚至对号入座,还希望我能证实他们的努力。也因此,请你原谅我只能语焉不详地回答这个问题:《松园旧事》是一部小说,不是纪实小说,更不是传记。作者能保证的是,在人物和故事情节的虚构中,所有的背景细节都是真实的。假如一定要举出一个生活中的原型,我不清楚你是不是注意到第二部《竹篮之恋》和第三部《此情绵绵》中曾频繁出现的郑育。郑育在现实生活中是有原型的,是我四十五年前亦师亦友的同事,名叫定正煜。我就是用他原名谐音起名郑育的。读者有兴趣可以看我写的《怀念胡风分子》,下面是链接:

http://wang-jingjing.hxwk.org/2011/08/12/%e6%80%80%e5%bf%b5%e8%83%a1%e9%a3%8e%e5%88%86%e5%ad%90/

http://blog.sina.com.cn/s/blog_131fcf7900102v45u.html

遇: 原来是这样。 你爱胡风, 我也爱胡风啊。凡是有良心的人,没有不爱胡风的; 就算老毛怎样想把他批倒批臭,怎样监禁他,也改变不了人们对他敬佩的心情。

第二部《竹篮之恋》,是让人感到很亲切的一段生活。亦叶离开了插队的农村,意外地来到了竹篮镇,又意外地当了医生。这里是劳改犯期满后就业的单位,药房的郑育,分田,肖婆婆......很多无罪的人进了监狱,期满后却只好在这里就业,无法回到原单位。我也因“记反动日记” 劳教过三年,也期满短期就业过,全国的这种情况都是一样的, 被冤枉的人起码得占95%,而且尽是有学养有本事有专长的人。

唯有亦叶是很特殊的例子,后来她又去了“中草药药材厂”去劳动,她在那里一共当了七年的医生,认识了很多她喜欢的人......

第三部《此情绵绵》,第四部《逝者如斯》,伴随着她的新生活,她对爱情的选择,她的第一次婚姻以及丈夫的意外失去......她进入德国大学的新生活,以及获得了博士学位,再后来经商成为百万富翁,与自己毕生无法忘记的方小慧相遇......

我想,还是让读者自己去看书吧。这么多年来,还没看过内容如此丰富曲折的故事!

高兴的是,你说你的老朋友们看了你的书之后,都很愿意对号入座。这让我觉得很有意思!

汪: 想问你: 你最喜欢书里的哪一位?

 

 

遇: 最喜欢书里的哪一位? 只能说,给我印象最深的是那位叫叶亥生的,因为无论他是得志还是不得志,无论他是在什么地方生活,他的每句话都那么有水平,那么冷静理智。他的性格,真的有点儿象遇罗克。假如书里真有这位原型,请你代我向他致敬。 我以为象他的水平和他的生活经历,是能够写出一部生动感人的书的。这个年纪,也正是写书的时候了。

 

 

汪:很高兴你注意到叶亥生,这也是《松园旧事》中一个我自己钟爱的人物。但他绝对没法和遇罗克相比,他洞察出革命年代中国社会各类人群生存环境的险恶,不轻信谎言,堪称是一个智商极高的人。但他从来没打算去启蒙他的同时代人,更没打算去抗争,这是他和你哥的差别。你哥是圣者,他只是凡人。类似的人物还有周全。我的笔下,出不了遇罗克,因为我真的没遇上过他那样的英雄。

遇: 如果哥哥听见你说他是圣人,他会很不高兴的,他永远是凡人。世界上没有圣人。如果说我喜欢这个人物,首先是因为你寥寥几笔,就把这个人物写活了,而且每个人物的性格你写的都不一样。我很佩服你的记忆力怎那么好: 书里,每个人物说的话都符合自己的性格和水平。 无论你怎么说叶亥生不打算去抗争,我仍是相信他会有所作为的; 好多事情是缺乏鼓励和信任,人的良心一旦被激发出来,就会做出想不到的努力。 否则,不是白活一生了吗? 就象你,自己的书孩子诞生了,你才觉得自己没白活了,不是吗? 尤其是:有这样一个打着灯笼都难找、不删减作者文字的、自由出版的「绿野出版社」,是每一位作者的幸运,大门在向每一个作者敞开着!

好,咱们接着说你的书: 这四本书,描述了自1950年后,在中国的一个著名大城市W,大大小小的政治运动,是如何影响着每个家庭与个人的。由于女主角亦叶体会过多种多样的生活,不仅是高知医学界阶层,还有工厂、农村、文艺界、劳改单位、大学、海外留学、经商创办公司......等等、等等,内容相当丰富!女主角聪慧有志气,由一个体弱单薄的人,最后变为自力更生的百万富翁。 书里的人物,各行各业,至少描写了有几十位,个个人物栩栩如生。那么,你是怎样准备了如此多的素材的?完全是凭着记忆吗? 或是写了大量的日记? 你是否把自己一生想说的话都写出来了?

汪:我没有刻意地为《松园旧事》去搜集素材。我前面讲过我的父母亲,这里再补充几句。我的父亲是1991年去世的,那是一个让我一直到今天回忆起来都十分难过的年份。我家乡的名医多高寿,活到望百高龄是常态。 但我父亲只活了78岁。父亲和母亲有一个共同的大学同学,我叫他傅叔叔。傅叔叔比我父亲年轻三岁,按中国习惯,2015年就百岁了。早几年和傅叔叔电话聊天时,我说子欲养而亲不待,我“脱贫”太晚,没能回报父亲。 傅叔叔安慰我说,你爸爸那个身体,活了78岁,绝对是高寿。傅叔叔回忆,当年在后方,在重庆,成都,他就抢救过我父亲。父亲和我一样,都是严重的支气管哮喘病患者。假如自己不懂得爱惜自己的身体,他和我一样,随时都会有死亡的危险。

再回到你的问题吧!  我写《松园旧事》,最初源于一个和我母亲的约定。我和母亲相约,我们一起写一本书,母亲负责1949年前,我负责1949年之后。后来我无可奈何地发现,学习自然科学的母亲,根本没法学会虚构,她写的全是传记和史实。而历史却并不等于文学,生活中大部分细节是没法变成文学的。我决定自己写,想起什么写什么。这也是这四部书最后写得很啰嗦的缘故。

 

遇:其实,你母亲那样写也不坏呀, 不虚构的传记和史实也属于文学里的一类呀。你愿意写成小说,是因为你的爱好; 就象有人专爱写诗歌一样。 还想知道,你在海外的生活,读者肯定也是关心的,能说说你的生活体会吗?尤其是你与家人和朋友的亲情,一直保持得很密切吗?

汪:我在家乡武汉生活了二十八年,在德国生活了三十三年。但这段漫长的海外生活,在《松园旧事》中却并不重要。仅占其中大约八分之一的篇幅。我从出国一直到拿到博士学位,都是公费生。七十年代末到八十年代初出国的那些公费生,现在已经提前变成了活化石。类似的人物和生活道路,未来不会再有。这群人中,已有不少人在写。国内的体制对此并无禁忌,甚至有所鼓励。也因此,写这一段生活不是《松园旧事》的任务。我之所以还是写了一些,是为故事和人物的完整。我和国内的亲人朋友,现在因为有微信,所以在联系上确实谈得上密切。

遇 : 是呵,文学最爱的是悲剧。文学不爱和喜剧结婚。你还有新的写作计划吗?

汪:我父亲活着的时候曾批评我“无志之人常立志”,这说的是我从小就爱定计划。但回首往事,我基本上还是遵循着我的计划在生活。我原来为《松园旧事》订的是五年计划,我是1997年开始动笔的,2001年完成,提前了一年。我母亲活着时害怕我会因为写文章而惹事,她深知我的秉性,更发现海外民主自由的土壤,已经把我惯坏了。所以再三叮嘱,严禁我公开地去写。母亲2008年去世之后,我自由了,便给自己又订了一个五年计划。我计划从2009年到2014年,在公共网站上写五年。我选的是一个小网站,名叫CND(http://my.cnd.org/)。我所有的文章都在这个网站的文集中(http://wang-jingjing.hxwk.org/)。为了让国内的亲友能看,我在新浪上也有博客,只不过要自己注意敏感字眼,比如涉及六四,要写成五月三十五日( http://blog.sina.com.cn/s/articlelist_5133629328_0_1.html)。2014年之后,我的计划完成了,偶尔还写,但不多。我的新五年计划是2014年夏天到2019年夏天调整,以便为退休做准备。2019年之后,我会再订五年计划,我估计我还会写。

遇: 高兴你能有这些计划。盼望读到你的新作。尤其退休以后,相信你是闲不住的。

总之,女主角亦叶不仅重视情义,且是一位相当有独立见解又含而不露的人,由体弱变为健康,思维的快捷与突出的能力是少有的。
这么长的一部书,吐出了你心里所有想说的话,你也痛快了,没白活。祝福你 !  我们都在「绿野出版社」找到了家。更希望见到你的新作 ! 也希望有更多的新作者!

汪:谢谢罗锦 !   我其实是你哥哥的粉丝。中国的那一片土壤,自古没有宗教,谄媚小人多,殉道君子少。久而久之,中国人便成为自己并没意识到的某种异类。但你哥哥绝对是一个例外 !  你哥哥在整个人类社会的进化史中,是一点也不逊色地能立于世界民族之林的、坦坦荡荡的殉道者。能认识你,我真的非常荣幸,离你哥哥近了一点。

遇: 深谢你的肺腑之言 !  你再说我就要哭啦。希望继续保持联系 !

 

 

                                                                               这是《松园旧事》在「绿野」出版时,刊登在封面上的作者照片,摄于德国家中,时年六十周岁。                                      

后记:

这170万字的四部书,看得我手不释卷,每天看十几个小时,看得眼睛发胀却舍不得放下。在晶晶的笔下,写出了那么多惊心动魄、可歌可泣、令人难忘的故事。每一个人物都被她写活了。尤其是故事中所贯穿的亲情与信任,在那早已变得冷漠暴戾的土地上,尤为鲜见。书里那许多浓浓的亲情、爱情和友情,皆由女主角的性格及家人的通达所点燃,那火苗不仅点燃了自己,也点燃了周围的人。 以至,在别人眼里绝对高兴不起来或难于排解的事,在她与家人的心里不仅波浪不惊,反而对每一件事都平静地处之并迎刃而解。女主角纯真的率性及自强不息的精神,以及难得的幽默感,贯穿着她整个的人生。

谢宝瑜的《玫瑰坝》加上汪晶晶的四部书,写透了中国农村和城市的几十年来的“政治扫荡”的苦难生活。两位作者为中国、为亿万华人、为全世界的子民,留下了珍贵的文学瑰宝。

感叹的是:这个国家的人民,无论属于哪一阶层,无论他(她)后来变得穷或富;无论他(她)是否离开了那块国土,无论是否人人羡慕的公派公费留学生,稀奇的是:人人都有一本苦经。比如书里厚道诚实的王讴龙,我心想,这人一定与苦无缘。 没想到,他的苦经更为加倍地稀奇!时至今日,人人的苦经,不仅没减少,反而花样更多了。那“中华人民共和国”实在应该称为“中华人民共苦童话国”才确切。

在此,我为「绿野」出版了一本又一本的好书而高兴!

 

(全文完)

   

2016.12. 10   德国Passa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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