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理想与现实——读谢宝瑜的《玫瑰坝》

•凡 草•



 

从小就喜欢看农村题材的小说,当我傻乎乎地唱着“我有一个理想,等我长大了,要把农民当”的时候,脑子里闪现的全是《暴风骤雨》、《创业史》、《金光大道》等书里轰轰烈烈的场景。可是,在农村生活了几年,就发现它们描写的中国农村和中国农民在每个历史时期每个历史事件里的表现根本就不是社会的真实。当年插队那地方的农民,对于各种革命和运动,其实十分厌倦。不管什么阶级出身,没有任何人真心地拥护集体化和公社化,可是每一个人都希望拥有一块真正属于自己的土地。能够守着它长乐久安,自由地按照自己的意愿去耕种收获,才是他们倾心的向往。



谢宝瑜的长篇小说《玫瑰坝》,以真实的手法,描写了四川一个偏远的山村从1950年初到1967年底的巨大变迁,再现了中国革命对农民和农村带来的恩怨祸福。短短的十几年里,农民,作为一个群体,成了革命狂潮中最大的受害者。而那些被列入另册的地主富农们,更因为曾经拥有过一份土地,不管是通过勤劳发家还是为富不仁的手段得到的,无论青红皂白都遭受了灭顶之灾,连带着家眷亲属也生活在社会的最底层。当年满腔热诚,为了理想投身于革命洪流的热血青年,却在残酷的现实面前,经历了从盲目、狂热、积极到茫然、失落、绝望的转变。



《玫瑰坝》里的男主人公冯东明是一个高中生,在火热的理想驱动下,参加了共产党领导的新民主主义革命,经历了土改、镇反、反右、大跃进、四清和文革等一系列的政治运动。曾几何时,在他年轻幼稚的眼里,共产主义的理论,没有剥削没有压迫,天下为公世界大同的境界是何等的伟大。可是,通过书中的描写,人们很快就能意识到,作为一种理想,一种虚无渺茫的人类终极目标,这种理论确实无可非议。可是,顾名思义,共产主义的本质就是要消灭私有制,否认个人拥有私有财产的权利,因此,在人的动物性仍然驾驭着人类生存并决定着人类命运的时候,在财产远远达不到人类需求的时候,这种理论就只能是一种可望不可及的梦幻。而这种理论里,被称之为精髓的“无产阶级专政学说”,更成为近年来一些灾难的根源。



“无产阶级专政”按照其本来的定义,应该是在消灭国家机器,实现无阶级无政权的理想化社会之前的一种过渡。可是,在中国的特定条件下,这种学说以及“阶级斗争”的理论与几千年来的封建皇权意识相结合,反而巩固了封建的等级制度,建立了特权阶级的专政,发展了君主独裁式的统治,并且在公有制的旗号下,让财产和资源名正言顺地控制在少数人的手里。《玫瑰坝》中描写了 “小灶、中灶和大灶”的制度;不到一定等级就不能恋爱结婚的规定;没有通过任何法律程序仅凭着一时义愤草菅人命的情况;揭示了城市户口的产生如何把农民列入了另册,从而造成了中国历史上从没见过的庞大的“贱民”阶层,以及由于阶级成分的划分,使四类分子连同他们的子女,全都找不到生存之路的凄惨;也讲述了在粮食短缺的时候,一个小小的乡长就可以任意控制食物来决定人的生死……这些生动的故事,无疑是给这种学说作出的最好注脚。



在阶级斗争的理论下,革命性和阶级性成了衡量一切的标准,人类最原始的天性——生存的自由、恋爱和繁衍后代的权利,居然要屈从于革命的需要;为人最基本的道德——诚信、善良和博爱,却要在阶级的天平上取舍。



虽然冯东明全心全意地、主动自觉地献身于自己的理想事业,也具有足够的资历和能力,可是,由于他的家庭出身和社会关系,却一直被排斥在他最信赖的组织之外。而那个无恶不作的流氓无赖王守伦,根本没有一点儿对共产主义的认识,只有谋取私利的贪婪,却因为“无产者”的出身,被热情地拉进了那个特权阶层,从而得以随心所欲地执掌着一乡百姓的生死。



冯东明的初恋情人,同样执着地追求这种理想,甚至天真到了发昏的程度,以为个人的婚姻也属于为理想而奉献的范畴,从而放弃了一段炙热的爱情,嫁给了一个对她没有感情只想占有的人。当她醒悟过来以后,只能把真正的感情偷偷地赋予自己所爱的人,用这样的手段来进行报复。另一个热恋冯东明的女子,也不得不“服从组织决定”嫁给了更合适革命的伴侣。冯东明和女主人公陈素芬虽然有着青梅竹马的感情,又在困苦的环境中惺惺相惜,结下了真挚的爱,却不得不随着政治运动的波澜上下起伏,蹉跎了十几年方成眷属。



这种人性和革命性的冲突还表现在陈素芬的身上。她是一个很纯朴的女性,有着令人着迷的容貌,还因为读过几年书,比一般的村姑多一些见识。可是,鬼使神差,她在尚没有成人的时候,为了活命也为了报恩,和一个知书达理的乡绅一起生活了几年。她的亲哥哥,为了给家庭复仇投身于革命,几经战火,然后荣升特权阶层,却又因为人性未泯,遭到了打击。她的恋人,天真狂热,虽然有才有德,却不谙世事。这种背景让她在另册和正册之间多次循环,忽而荣宠有加,忽而受尽屈辱。她的哥哥和恋人都曾极力地动员她参加革命工作,可是在她的眼里,打土豪分田地的举动无异于滥杀无辜打家劫舍的强盗行径,因而断然拒绝,宁肯饿死也不愿从命。她无法想象,连杀人都不需要一个审判的程序,没有先“过个堂”说明一个理由就立即执行。她不能理解,为什么在革命的旗号下,无论多么残忍暴虐无耻的行为,只要把对手划入“阶级敌人”的阵营里,就都是正当的。她也一直很奇怪,什么理想可以让人狂热到丧失理智?连人要吃饭才能活命、成熟的庄稼要从地里收上来才能变成粮食、铁锅变成了废铁疙瘩就不能再用这样最基本的常识,也都不明白了。因此,她多次从最基本的人性和社会常识出发,试图劝说哥哥,阻止恋人,不要使用过激的革命手段,要代之以理解,仁爱和宽容。可是,她的执着只能给自己带来一次又一次的灾难,连哥哥和恋人也认为她中旧思想的流毒太深,难以教诲。直到她和腹中的胎儿一起被红卫兵以革命的名义炸得粉碎之际,冯东明才真正认识到理想和现实的冲突,革命对人性的毁灭。



作为一部长篇小说,《玫瑰坝》里的人物形象鲜明,故事的情节合理,生动感人。书中的几个主要人物都各有特色,他们在时代大变革中的遭遇,在理想和现实之间的挣扎,一次次令人动容落泪。文中穿插了大量的乡风民俗,显示出作者深厚的生活基础,也使得故事更加真实可信。小说的语言也别出一格,在当地乡民的对话里使用了一些方语,在干部们的对话里,又运用了革命的术语和套话,更有意思的是,在叙述和议论中,作者巧妙地使用了反讽和嘲弄的手法,用当时的语言来表达人物当时的思维方式。这种纯熟的写作技巧,使那些了解时代背景的人读了,会发出心底的感叹,不了解时代背景的人读了,也会慢慢地身入其境,尝试着用那种方式去思维,从而明白生活在那种荒唐年代里的无奈和悲哀。



这是作者的第一部长篇,小说里当然还有些值得精炼之处,比方说,有些议论稍显冗长,后半部分的进展也觉得稍快了一些。可是,创作这么一部几十万字的长篇巨著,作者的心绪自然随着人物的悲欢而起落,写到最后不免心力交瘁,也是情有可原的。



看着《玫瑰坝》,不由得想起了那块黄土地和那些在黄土地上辛勤劳作的人们。愿他们能够达到自己微渺的目标,实实在在地拥有一块土地,可以用劳动换取一份收获,不会再堕入那种虚无渺茫的理想所造成深渊,重演《玫瑰坝》上的悲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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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载芝加哥《文化与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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