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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玫瑰坝》:是虚构也是现实,是过去也是今天

 

西门媚/文

 

 

谈《玫瑰坝》的时候,可以先说说另一部小说——《两户人家》。这是农业学家、中国农民党的创始人董时进的自传式小说。

 

他记叙四川垫江乡村从清末到49年的变化,记叙当地的农民如何攒钱买地,培养子弟念书,乡村风俗,以及为何兴起匪患,遭遇兵乱。小说极好,细节饱满,情感深挚。读后让人更加理解中国人的传统来自何处,精神与文化如何承接。

 

读完是有遗憾的,既为小说中的人物未来的命运担忧,也为中国乡村49年之后的命运担忧。

 

这之后,我读到了谢宝瑜的《玫瑰坝》。惊讶地发现,这部小说展开的这个世界,恰恰像是《两户人家》49年之后的命运,一个典型的传统乡村,遭遇革命,进入一个新的时代。

 

前段时间,碰到和我同样喜欢董时进小说《两户人家》的熊培云,便向他推荐《玫瑰坝》。记得当时是这么说的:“《两户人家》写中国乡村生活写到49年为止,而《玫瑰坝》是直写这个时间之后。两部小说都是以四川农村的一个小乡村为背景,都以极细腻真实的笔触描摹,完全可以看做中国的前传和后传。”

 

《玫瑰坝》是一部少有的直写从49年到文革的长篇小说,虽然是部极标准的文学作品,但好多读者是把它当纪实作品读的。许倬云为这本书的第二版题写了前言,开篇就说道:“《玫瑰坝》这本书,在我看来是一部实录,记载了中国近代史上一个非常令人不知所云的时代。说它不知所云,是因为这个时代令人既兴奋,又懊恼;对于参与其中的人所蒙受的损失,我们既为他们感到悲痛,又钦佩他们投入的精力。……在我看来,它是真实的,为了隐去而给主角们用了假名的实录。”

 

小说是在一个叫做“玫瑰坝”的地方展开的。这是一个四川的小山村,封闭,边远,除了少数开明乡绅、恶霸土匪、小商贩,更多的是善良淳朴又愚昧迷信的乡民。由于偏远,这里并未受到多少战乱冲击,小社会秩序井然,人们秉持着朴素的观念,相信勤劳持家、买田致富,相信上有神明、报应不爽。

但是1950年,随着土改工作组进入,这个平静的小山村终被卷入时代的洪流。

 

乡绅王秉文深受传统文化影响,同时又开明乐观,对新事物竭力理解,对工作组抱有期望,虽然对自身的命运有些担忧,但也希望能迎来一个清明世界,一个耕者有其田的社会。他也做了最坏的打算,把部分田地提前捐给寺庙,为年轻的妻子和幼子存下金银首饰,以备不测。再之后,详细造册,说明每块田地特点,准备献给土改队。但他并未等到这个时刻,迎来的是批斗后直接枪毙。

 

这部九百多页的长篇小说,从开头就撕碎了人们要建一个理想社会的温情幻想。

 

小说中最重要的人物,男主人公冯东明,正是抱着这样的理想而来。他有能力有才华,单纯善良,在学校就信仰共产主义,为了理解眼前的一切,理解上锋命令,他不断地调整自己,“努力提高”自己的认识,以适应完全用“理想”难以解释之事。当要突击处死地主的时候,他虽然觉得这个处理比较草率粗暴,但服从大局,他成为了执刑人。他出身不好,组织不信任,一直不能入党,他便努力斩断和亲人的联系。除了隐藏起自己不恰当的爱情,他一直在跟“私”字斗争,他在乡民面前,是一个铁面无私,不懂人情,胡乱作为的官吏,乡民怕他;在干部眼里,他是最积极上进的人,迂腐较真,执行命令坚决。他是一个眼睛蒙了红布的人,但私生活,却让他不得不直面真实的现实。一起下乡进行土改的未婚妻范淑君早早入党升职,没料到却被领导看中,霸占强娶。他逃避这个现实,爱上了陈素芬。陈素芬有一个革命干部的哥哥,同时还有一个身份是地主遗孀。冯东明因为爱上陈素芬,才开始慢慢思考出身与人性的区别。当他侥幸逃过了反右,领导了大跃进、大炼钢铁等等,眼见大饥荒来临,村民纷纷饿毙,他才有所反思,人性慢慢在身上复苏。但所见的统治之恶越多,他从理想跌回现实,愈加懦弱,苟且偷生。

 

从怀抱理想,发现“理想”包装下的残酷实质,参与作恶,或随波逐流,苟全性命于乱世,这样的人我们所知甚多,到21世纪的今天仍然不少。为了能自我解释,他们能编出各种说辞。比如“只谈专业,不谈政治”,比如“政治很黑暗,到哪儿都一样”。但是,不谈政治,并不意味着安全,覆巢之下无完卵。就如小说主人公冯东明,一再委曲求全,隐藏自己的观点,哪怕是面对家人也不敢发半句牢骚。但革命斗争会把所有人卷入,没有人可以幸免。武斗中,红卫兵选择了最恐怖的方式,炸死了他的妻儿。冯东明再没有任何借口,任何出路,只能疯狂。

 

小说的女主角陈素芬可以看成普通百姓的代表。她聪慧勤劳,但却命运多舛。幼时跟父亲逃难到玫瑰坝,所幸被乡绅王秉文收留,后来又嫁与王。儿子尚在襁褓,丈夫就被枪毙。由这样一位被打倒的“地主婆”的眼光来看这个世界,所看到的就是最悲惨和底层的生活。她善良朴实,在最艰难的生活中,仍知道体恤帮助他人。心灵手巧,不能种地,便采草药为生。在最难维生的时候,她曾帮助过的乡民反过来悄悄救济她。但即使如此,政府的手仍伸向最底层的社会,要破坏社会最后的毛细血管,不停地把她和孩子逼上绝路。

 

这种现象,今天也时时发生。当局希望一切都在控制之中,最底层的人民自己本可以靠自己的双手找到活路,但却不免逸出当局划定的范围。于是城管等等,针对底层百姓野蛮管制,市容整洁了,却逼得有些人走投无路。社会本应有互济功能,国家介入过多,民间组织皆为非法,也丧失了社会应有的基本功能。

 

小说中许多人物都有意思。比如一个典型的从文盲、乡村流氓到革命干部的王守伦。当土改工作队来到玫瑰坝,王守伦机灵地意识到,这是一个可以发达的机会。他只是把这个当做可以入伙的土匪队伍,队伍却觉得这是他们最需要的人:赤贫,天然的政治觉悟高,革命的积极性高。之后,王守伦一路飞升,入党提干,终于成为这个乡村的第一把手。土皇帝为所欲为,大谋私利,以粮食换得很多姑娘的初夜权。但是,个人私利终是有限。他仍明白,得让乡人活下去。于是,便默许乡民悄悄耕种自留地。

 

这点对比也很有意思,坚信共产主义的冯东明等等反而让乡民的生活更加艰难,这种流氓土皇帝,放手不管,还可以让乡民苟延残喘。

 

这也很像21世纪的今天,地方官员如果是本土人士,哪怕贪腐,危害也是有限的,他毕竟了解一方水土,亲友人脉也在本地,尚有稍许制约。但是现在地方大员往往是从其它地方委派而来,干上一两届就走人。这种完全没有约束,会导致他们毫无节制,不计成本,不计后果地行事。为害的就不仅是在任的五年十年,还可能让地方经济坏死,欠债严重,环境彻底破坏。

 

小说《玫瑰坝》就是从一点一滴的细节中,揭示出一个和平宁静的社会,如何被革命打破涤荡。传统的秩序、社会的基本功能、人心与道德,全部以革命的名义撕裂毁坏。比如,小说详讲了当群众不配合“革命”的时候,如何从孩子开始动员,或者用利益诱导,比如工分的差别,再或者就用威胁,把个别人关押投监,很快,人与人应有的相处原则被破坏,信仰被摧毁,人人自危。

 

从这些,也就能找到当前很多社会问题的源头,就知道一个人心尽毁、互相投毒的社会是如何形成的。国家粮库“失火”、国有奶业出售毒奶、校长性侵小学生、法官集体招嫖,这样的背景之下,普通人也加入这个互害的队伍,他们提供地沟油、毒蔬菜……

 

正因如此,通过这部小说了解的不仅仅是中国乡村现实,正如《两户人家》读到的也不仅是一个家族、一个村庄的命运,读到的更是中国传统文化的形成与衰微。《玫瑰坝》这部小说展现的中国现实,不仅是小说描述的那个阶段,从49年到文革,它所叙述的现象,并未终结,不对那些年代彻底反思,问题的根源不改变,悲剧就不会停止。

 

原载:《财新·中国改革》

http://magazine.caixin.com/2013-08-29/100575429.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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