綠野出版社
Greenwilds Press
遠離政治審查,不為潮流左右,獨立的精神,自由的寫作,在這片廣袤的綠野上,開出最美麗的華夏文學花朵。
小说与历史
谢宝瑜
2020年06月
读小说可以了解很多历史事实,特别是可以了解那些被历史学家所忽略或者遗漏的东西。著名的历史学家许倬云先生就把我的小说《玫瑰坝》看作是“为了隐去而给主角们用了假名的实录。”而像遇罗锦的《一个大童话》这样的小说体自传,那就更是充满了一个时代的生活细节。当然,不同的作者有不同的立场和世界观,对同一个历史事件或者历史人物有不同看法,描写这些事件和人物时的侧重点不同,描写的事实都经过了筛选,很多时候甚至会有歪曲。因此,读者在阅读小说的时候绝不能把小说中所描写的一切历史细节都当成是真实的,必须用自己的脑子认真思考,去伪存真,才能透过眼花缭乱的描写看到真实的历史。
读小说最忌讳的是不加思考就作判断。小说《飘》中描写斯嘉丽的母亲埃伦经常不顾劳累,深更半夜地从床上爬起来,拿着药品箱去医治护理生病的黑人。很多人因为痛恨奴隶制度,认为这段描写不真实,美化了奴隶主。他们认为奴隶主不可能会对奴隶这么好,不会去医治护理奴隶,不会关心奴隶的生死。他们很可能以为,奴隶主的手里经常拿着一根鞭子,一杆枪。如果奴隶不老实,上去就是一顿鞭子,再不老实就一枪打死。这么想的人肯定没有开动自己的脑子认真思考过。奴隶主可能的确是经常拿着鞭子和枪,对待敢于反抗的奴隶也会严厉惩罚,有时甚至会杀一儆百。然而鞭子和枪平时主要是用来恫吓黑奴的。奴隶主在动手之前和动手之时往往会非常谨慎。把奴隶打坏了,或者打死了,对于奴隶主来说并不是什么好事。实际上奴隶是奴隶主的一笔宝贵的财产,可以不断地创造财富,也可以拿到市场上去出售,换成现金。如果一个奴隶死了,奴隶主就要损失一笔宝贵的财产。因此他们必然要医治护理生病的奴隶,要关心奴隶的生死。
美国著名的黑人思想家托马斯·索维尔证实了这一点。他在《美国种族简史》中写道,“对奴隶主来说,奴隶是一种投资,而且是一种需要保障的投资。例如说,奴隶主通常会雇用白人工人——一般是爱尔兰移民——来从事那些被认为对黑人来说太危险的工作。”这就是说,如果出了事故,白人工人伤残了或者死了,奴隶主没有什么损失,或者损失很小。如果让黑奴来干这些事,出了事故,黑奴伤残了或者死了,奴隶主的损失就会很大。在奴隶主的眼里,Black lives matter; White, usually Irish , lives do not. (黑命贵,白命——一般是爱尔兰命——不贵。)因此,奴隶主往往会给黑奴提供基本的生活条件,并且希望他们健康,以便继续把他们当成牲口或者工具来使用。奴隶主还希望他们多生孩子,繁殖更多的后代,因为黑奴每生一个孩子,奴隶主的财产就会增加一点。索维尔说,当时爱尔兰移民比黑奴还要惨。他们非常贫穷,住房拥挤,卫生条件差,瘟疫肆虐,死亡率非常高,多数人四十来岁就衰老了。奴隶主善待黑奴的出发点并不高尚,完全是出于经济方面的考虑,就像中国的农民会善待一头牛、一匹马一样。我当知青的时候就看到过一个农民捕到了一些小鱼,舍不得自己吃,也舍不得给自己的儿女吃,而是拿给刚刚生了小猪仔的老母猪吃。这是因为老母猪吃了鱼会多产奶,有利于养壮小猪仔,可以卖个好价钱。可见奴隶主根本没有安什么好心,而是像那个农民一样,仅仅是为了钱。
读小说有时候会读到一些作者无意之中提及的东西,非常有趣。例如,张爱玲在《半生缘》中写道:“这一年的双十节恰巧是一个星期五,和周末连在一起,一共是三天假。”这就是说,1949年前,中国曾经实行过双休日,周末(星期六和星期天)休息两天,至少在《半生缘》故事发生地上海是如此。我读《半生缘》的时候中国大陆还在实行单休日,就是一个星期工作六天,只有星期天休息,所以我感到十分惊讶。直到1995年五月,为了达到加入世贸的标准,中国大陆才实行了双休日——应该说是恢复了双休日。显然,1949年后的某一天,《半生缘》时代的双休日被废除了,改成了单休日。文革期间江青谈到过列宁提倡的共产主义星期六义务劳动。当时我感到很纳闷。我想,星期六不是要上班吗?拿着工资去劳动,怎么可以称为义务劳动呢?读了《半生缘》后我才明白,苏联当时实行的应该是双休日,星期六休息,所以列宁号召大家去参加义务劳动。
我在《西游记》中读到过另外一个有趣的历史事实。当唐僧师徒走到通天河的时候,一个妖怪要吃童男童女,这年轮到陈姓两兄弟祭献他们的孩子。孙悟空说:“既有这家私,怎么舍得亲生儿女祭赛?拚了五十两银子,可买一个童男;拚了一百两银子,可买一个童女。”可见在吴承恩的时代,女童的身价比男童的身价高,整整高了一倍。在我的印象中,中国一向是男尊女卑,所以我当时觉得男童的身价应该比女童的身价高才对。细思之后,我明白了为什么当时女童的身价会比男童的高。卖儿卖女的都是贫困的家庭。在贫困的人群中,男童和女童的比例非常接近,“货源”都差不多。然而市场对男童和女童的需求却不一样。男童买去只能做仆人。女童买去却有多种用途。她们可以做丫环,可以做妾,可以做童养媳,还可以训练为妓。供求关系决定了女童的身价比男童的高。
有一段时期,为了证明计划生育做掉足月或者接近足月的婴儿是中国的光荣传统,有人说中国农村曾经普遍有溺杀女婴的习俗。对此我非常怀疑。我认为在旧时代溺杀女婴的个别现象肯定存在,但是绝不可能普遍。《红楼梦》中英莲只有三岁就被人贩子拐去,养大后卖给别人做妾。有人贩子干这件事,说明养大和贩卖女童的利润极大,女童也非常宝贵。在西方列强的干涉下,清朝的慈禧太后禁止了父母出售自己的子女。然而在此之前,中国历朝的法律仅仅对拐卖人口的人贩子处以极刑,却允许父母出售子女。因此,对于贫穷的家庭来说,女婴是一笔宝贵的财富。越是贫穷的家庭越不会溺杀女婴。他们太需要钱了,怎么舍得溺杀一笔宝贵的财富呢?到了计划生育时期,杀害女婴的现象倒是普遍了。这时合法贩卖女童的市场早已消失,而女子长大后要嫁出去,养她就变得很不合算了。既然每家人都需要男孩种地,养老,继承香火,而政府却只许生一个,那就只好用堕胎的办法杀掉女婴,寄希望于下次生个男婴。可见计划生育时期杀害女婴也是一种经济现象。
运用经济分析的方法可以看到很多现象后面的动机。例如,现在欧美都有不少真正有爱心的人士在帮助非法移民,但是一些富翁也在帮助非法移民。如果不加分析,你很可能会以为那些富翁也很有爱心。其实不然。非法移民的身份和贫穷使得他们愿意接受极低的工资。对于这些富翁来说,他们很可能是看中了非法移民的劳动力。这就是说,他们帮助非法移民很可能是为了剥削,而不是出于爱心。一般来说,最低工资线定得越高的地方非法移民活动越猖獗,因为最低工资的法律为非法移民排除了一大批当地的竞争者,使他们比较容易在最低工资线之下找到工作。可见资本是很喜欢非法移民的。
读小说的时候偶尔还可以见到小说的作者受到欺骗。例如,柳青在《创业史》的第一章里绘声绘色地写了一个老农民发脾气的全过程。梁三老汉一出场就是气呼呼的。他在心里恨着继子梁生宝,见到谁都不顺眼,毫无理由地指责老婆纵容女儿。接着他准备对梁生宝大闹特闹,却发现他早已出门买稻种去了。于是他就和老婆闹。“他不能控制自己了,已经是一种半癫狂的状态了。”“他甚至在街门外的土场上暴跳起来,‘只要我梁三还有一口气活着,不能由你们折腾啊!’”他把老婆都骂哭了。那么,这个老农民为什么会发这么大的脾气呢?原来,梁生宝要响应王书记的号召,在割了稻子之后种麦。很多读者在读到这段描写的时候可能只是觉得柳青把这个老头子发脾气的过程描写得活龙活现,非常精彩,然后就没有多想了。他们也许没有注意到这个老头子发脾气发得太剧烈了,一点也不像普通人怀疑割了稻子种麦能否成功。
我相信柳青的这段描写并不是凭空虚构的。我想象了一下当时的场景:有一天,柳青远远见到村里的一个老农民对老婆发脾气。他悄悄地听了一会儿,然后上前询问发这么大的火究竟是为了什么。老农民见到这位干部来了,虽然没有继续闹了,脸色却仍然不好看。再三追问下,他才说他的儿子或者继子打算响应党的号召,在割了水稻之后种麦,他认为不可能成功。柳青觉得这个事件非常典型,表明落后群众不大能接受新事物,是个很好的素材。于是,他把这次事件当成了自己鸿篇巨制的开端。后面梁生宝买稻种,分稻种,一环扣一环,都是这次事件的延申,写得十分顺畅。那个老农民说出了自己的全部想法吗?我认为没有。我们知道,柳青是1953年落户陕西长安县皇甫村搞文学创作的。因此他见到老农民发脾气应该在1953年或者之后。我们还知道,中国在1953年实行了统购统销的政策,国家以低于市场的价格从农民那里收购粮食。农民不愿意卖,国家就给农民下达任务,强行收购。(《创业史》里也描写了统购统销,其中强制姚士杰卖余粮的场面尽管写得义正辞严,给人的印象却像是抢劫。)马克思主义认为商品价值量是由社会必要劳动时间决定、由市场价格体现的。奇怪的是一个以马克思主义理论为基础建立起来的政党却要制定这么一个违反马克思主义价值理论的政策。无论如何,统购统销政策制定之后,农民的生产积极性受到了很大的打击,因为种粮的利润或者非常低,或者完全没有,甚至会亏本。这才是那个老农民发脾气的真正原因。他并不是柳青所想象的那么愚昧,而是非常精明。他知道生长期只有一百天的水稻产量必然不会有多高。他已经算过账。种稻麦两季的风险就不说了。即使成功,也不合算,因为花费的劳动力和肥料太多。最重要的是累死累活地收了两季庄稼,交了公粮卖了任务粮后却要亏本。这些东西年轻娃娃不懂,硬要去做。他当然要大发脾气。柳青是干部,老农民不敢说出自己的真实想法,害怕受到批判,只好说他不相信割了稻子之后可以种麦。柳青相信了他的话,被他欺骗了。可见柳青虽然搬到了农村去住,每天刻意地去接近农民,他的思维定势却使得他不能够真正理解农民。
要了解一个时代,当然应该阅读相关的历史书籍。不过,史书是静态的,是一些干巴巴的数字和事实。小说却是动态的。在阅读小说的过程中,读者可以跟着小说中的人物进入那个时代,通过他们来观察,思考,感受和体会,和他们一起欣喜,愤怒,悲伤和激动,跟着他们生活一遍。换句话说,每读一本好的小说,一个人就可以多生活一次。好小说读得越多,生活的次数就越多,生活就会变得丰富多彩。这也是小说的魅力所在。